2009年2月17日 星期二

樹欲靜而風不息: 老區與傳統技藝行業帶起的民「風」

樹欲靜而風不息: 老區與傳統技藝行業帶起的民「風」

作者: 袁智仁&司徒薇@社區文化關注
(司徒薇為港大比較文學系教授,袁智仁為科大人文學部研究助理)

樹欲靜而風不息,一句集體回憶豈能擋住一場市區重建與規劃失策帶來的民間沙塵暴?爆破的星星仍是宇宙裡永恆的微塵,唐樓遺址的灰燼仍會沉澱於人民的肺府中,刮起風來,流蟻與塵土也可以很有威力。但本來繁華的鬧區溫厚的民風,怎麼會變成廢墟的風沙呢?

西施流放東施效顰

灣仔印刷業於三十年代初,已經成為居民生活的一部份了。觀察這行業的起落,就好像觀看一部新寫實主義電影。印刷業七十多年來一直在成長,而灣仔本身也透過先後從1841到1990年五次的填海工程,朝着維多利亞港不斷擴張,和摸着變灰的天空增長。如今印刷業因為市區重建的侵略,已經進入顛沛流離的放逐時代,而還沒變難民的灣仔老區也因為新霸主大財團的威逼利誘而厚着臉皮東施效顰起來了。老街漸漸地換上不鄰不類、新舊參半的新妝,就連老太婆和昌大押也被逼塗上了流行的美白水瀅粉底。三十年代開門做生意、矮小精壯的Bauhaus街市旁邊,束立着高不可攀的爆發戶仿羅馬高樓,而高大帥哥有自己的天橋直達停車場,令光鮮、外來的鞋底不用踏在八十老齡的街市行人道上。但堅定地熬過了香港所有風雨的幾個厚實的印刷店舖,卻依舊默默在灣仔南的舊區中,自重含蓄地靜觀其變。

灣仔在七十年代以前是香港的印刷中心,今天提到的利東街也是興起於當時的。現在印刷店主要分佈於廈門街和日、月、星街一帶,後者是以印刷業工場為主,前者則是利東(喜帖)街的延續。昔日是前舖後居,現在由於廈門街舖面面積所限,全部都變成門市部了。溜過這門市的眼光越少,從裡面登着這世界的目光就越凌厲。

藕斷絲連絲更韌

對順手挪用(tactile appropriation)的東西也會日久生情的,而這情不止於對那地方與建築,而是滲透於日常千絲萬柳的接觸,和深厚交情才可揣摩的喜怒哀樂當中,這就是金錢買不到的經濟網絡,鄰里關係,與風土人情了。對於從事印刷咭片、信紙和信封十多年的任太而言,她的生命是利東街集體印製、久不退色的浮世繪。她的回憶中沒有推土機,沒有諮詢文件,也沒有規劃大綱,只有理髮店、車仔麵、喜帖和街方的守望相助。但往事如煙,被吹散的不只是時間,也是一套生活的價值,與一種藕斷絲連的本土民情。七姐旦回到利東街,就猶如牛郎看織女般心傷。但廈門街和麥加利哥街也要清拆了,談集體回憶已是不切實際。她們不需要印刷業的博物館,而是要一個令活潑精采的印刷老行業繼續有尊嚴地活下去的地方。

搬離了利東街的店舖微弱的脈搏,與任太心裡的唏噓,只有暴風前緊張的鳥鳴狗吠在回應,不過這些也都淹沒在外街的車水馬龍當中了。她兩年前因為利東街重建遷往廈門街,她的店已經有五十年歷史,養活了兩代人,但搬遷後已經蝕了兩年,每個月的生活費都是依賴儲蓄,用她的話來說就是每天「等運到」,過着半退休的生活。午飯時跟兒子玩電腦,跟退休的利東街店主們「吹水」,陪伴黃竹坑工場過來的老公喝下午茶都不是她的意願,只因搬遷使她百無聊賴。這像孤島一樣的新舖曾經一年沒有接到過生意,幸好她丈夫的工場還留在利東街,後期才遷走,這段期間幫她接了不少街客生意。可惜執着並不一定有回報,守業兩年,今天生意還是利東街時的一半,而過去的租金合理,現在的租金飛漲。不過她已經是幸運了,有的商舖生意額更下跌至九成,過去客源中街客和熟客各佔一半,現在街客卻只餘下一成。每次觸及利東街昔日的風光,成行成市的熙熙攘攘,忙個不停的門可羅雀,對比重建後的這兩年,看到的是市區重建改善人民生活的口號,有多麼虛偽。

任太對利東街的印象並不是唐樓的建築特色,也不是印刷業的豐碩歷史,而是在地的生活實況。作為老闆娘,過去她除了在舖面接待車水馬龍的人流,還要到工場幫助丈夫,要工作至深夜才能放工。她跟周邊街坊關係良好,常常會談天,分享家中和街中的瑣事,細述客人事宜、工作心得,這就是她的回憶,能說服別人這就是喜帖業的獨特生活嗎?這種令一個城市好住 (livable) 的生活素質,我們的財團與政府會看得見嗎? 任太與灣仔印刷同業們的生活都不是獨立的奶茶、菠蘿包、帆船、太極拳等剪影文化符號可以代替的,因為跟這裡共生的是環環相扣的生活網絡,是一個城市的肌理,與一個本土文化的血脈。這深厚的民風如果就這樣魂飛魄散的話,香港的民情也不會安息的。我們心系的家國,就是埋葬在推土機下的本土文化。

不能讓溫厚的傳統技藝行業變厲鬼

印刷這們傳統技藝行業是一個有機的共生體,熟練的分工與合作,就像健壯的體魄般血脈暢通。任太認為喜帖和印刷店位於利東街是最好不過的了,因為做喜帖店必須成行成市,而印刷店則可提供支援,情況就如矽谷的群集效應。利東街上有各方面的印刷專才,她雖然印製的不是喜帖,總會有人信任她,將喜帖或利是封的帖面/封面交給她印,喜帖店則在已印好的印刷品上燙上不同顏色的金屬鉑。但不要小看一個利是封,製作利是封的過程需時五個月,由設計、做模、啤封、印版到審視,如果印刷效果不好還要重印,之後才大批印刷及燙金,各個工序由不同的同行所做。傳統技藝行業大家必須靠互信,不然設計會被抄襲。而且行家間必須存在默契,不然時間上無法協調,工作就無法繼續。信任和默契是基於共同生活的累積,這就是社會資本。如果真的被抄襲又怎麼辦呢?賣利是封的檔主認為雖然被人搶生意、抄襲設計,對她們來說這是嚴重的侵犯,但卻會接受,因為她可以用社羣的邏輯處理,向其他街坊述苦,跟不同檔主投訴。數日後,大家大多又可以一同喝茶了,並不會動輒就採用法律訴訟手段。對小商舖而言,動不動就把問題專業化不是解決方法,抄襲一個利是封又能賠多少錢呢,況且這設計又不能注冊。反之,自治和互信基礎下的調解更人性化,因為對他們而言,抄襲不一定是創意的敵人,也是鞭策他們繼續創新避免重複的動力。這樣溫厚的傳統行業文化,真的通通要死在市區重建局的手下?

社會資本可以表現在資訊管道、責任、期望等社會規範之中,但重建令分散的商戶之間失去溝通,對傳統技藝行業來講就猶如大動脈閉塞,是致命的一擊。不要少看口耳相傳的威力,消息傳播的速度和影響力不下於互聯網,而責任和規範就更可考。

印刷生活是人際網絡編織而成的。和任太交談間,一對年老的夫婦突然熟練地走進店中,邀請任太一同外出喝茶。她以正進行訪問而婉拒時,一位客人也走進來東張西望。任太看了她一眼就繼續我們的對話,想不到那對老夫婦如店員般箭步跑到客人跟前,解答她有關印刷紙袋的查詢。這對夫婦是誰呢?她們就是過去利東街的印刷店老闆黃生黃太。黃生從事印刷業已五十多年,他見証石印、活版、柯式等印刷術的轉變,最後卻敵不過重建。重建帶動租金急升,所以他決定退休。利東街對他來說不只是生意的來源,亦是凝聚的社群。重建後,他不單失去了收入,更失去了朋友圈子。他們每天都旋風式地訪問各店舖,重溫昔日每天必備的「打牙骹」。不要少看黃生,他雖然退休了,沒有舖面,但依然累積着一群忠實捧場的顧客。他退而不休,繼續處理他們印務上的需要,價輕就熟地幫助其他人接待客人。利東街收樓後,黃生和任太都是熱心份子,努力維繫着重建後已破碎的社區網絡。任太也會主動邀集過去的店主,可是大家都忙着新生計,很難再重衆,消息失去,昔日的街道工作分工系統亦消散了,隨之空間上的方便與工作上的效率和優勢也難以保存了。這個優勢是很微妙的,它體現在缺乏紙張時可以到鄰店拿取,訂單太急時可分判給其他店舖製作等等的生活點滴上。

在這樣的社區裡做生意可以很心安,因為不論是生意太多太少或是太急,總會有人分擔。重建後,這裡就變成各自為政,每人只能自掃門前雪,生活的壓力就變成大商場裡孤島一般的小店舖一樣龐大。所以說市區重建在不斷增加舊區的血壓,當中暴斃與久病不起的老行業死不瞑目,被逼變厲鬼。

一個充滿活力、和諧、互助、融洽的社區經濟體系被重建支解,幻滅了的社區文化、民情,是不可能在博物館裡找得到的。疏離的城市用遊客的眼睛在消失了的天星企圖回望家園,看到的卻是沒根的城市惶恐。獨自在光鮮亮麗的摩天摩地大廈裡,盤算着空間不斐的價值,卻替代不了厚實和諧的社區文化。午夜夢回,迪士尼式的仿古懷舊香港小鎮博物館商店裡,遊走的卻是本土文化的冤魂野鬼。

(原載於<明報>,200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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